第一百零四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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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四章
翌日, 容牧依然精神不濟，卻不好再留在衙署值房裏，以免朝臣知曉又生是非, 就回了相王府。
那日他匆忙進宮又留在了宮裏，相王府的屬僚已經有了疑心，不過均不敢觸及他的傷疤而已，遂緘默於口，誰料好端端的人進了宮, 卻是病病殃殃地回來，眾人越發奇怪，以探病為由想窺得一二原由, 他卻不見任何人, 甚至也不請太醫。要說他精神思不佳，多靜養也好, 卻是時夢時醒, 睡不踏實, 反而情志更差。
過了一日，容牧依然不見任何人，陳子恒就急在心頭。
宋孺人叫人去宮裏問過妮妮詳由, 妮妮想過，既然她派人來問，必是相王府的人不知情, 因而她不敢胡亂說話，只答她當時在殿外, 並不知曉殿內發生了什麽。
不論是發生了什麽, 眼下看來，並不是什麽好事。
思來想去, 陳子恒只能前往硯夕處，卻又是在清心閣外徘徊良久，終是苦著臉請她去延福堂一趟。
硯夕的言語依然冷淡：“你有什麽難處，大可去找宋孺人，她不能允你的，你也該去求大王。”
陳子恒伏跪於地，聲音哽咽：“大王自打從宮裏出來，就一病不起了。”
他這話有誇張之嫌，卻也少不了真實。再這麽耗下去，容牧真能應了他的話。
硯夕原本就懶得料理王府內宅冗雜的事物，推脫掉後著實輕松了許多，日後她只管活一日算一日，再不管其他人的事才好。然而，驟然聽到容牧身體抱恙，眼神裏還是有了詫異。
“怎會回事？”
眾人正是不知何事，這才由陳子恒來請硯夕去延福堂。硯夕素來聞人生病便心急，又問：“醫正怎麽說？”
“大王說在宮裏看過診了，這次就沒請醫正來府，只是帶回了不少劑藥。”
“這是什麽道理？”硯夕依舊不解。
陳子恒作難地解釋起來：“柳先生看過了藥草，是舒心理氣安神的話。”
容牧這樣做是不想讓人議論是非。可外人不知情不在乎，相王府的人卻不能不留心。
硯夕不清楚容牧存了什麽心思，當下也不便做主去請醫正。她所擔心的是，倘若容牧不好，阿琛怕是會出宮探望，再叫他見到眼下這局面，她面上也是過不去的。
在陳子恒的數次請求下，她起身朝延福堂而去。
這裏的陳設全沒變，均是照著她從前的喜好一一擺放。唯一變化的是榻上昏睡的人。
硯夕的印象裏，容牧有一副好樣貌，玉簪束發，綾羅加身，是個幹凈利索的人，怎的這次卻像是衰老了好幾歲？他前幾日不是才去煩過她？這才幾日不見，他竟有如此變化！
硯夕一時以為看錯了。
仔細看過後，她莫名心慌起來。他進宮後發生了什麽？阿琛還好不好？
此刻的阿琛正悔恨不已，自責不已。那日事發突然，趕上宵禁，幾個金吾不便移動容牧，商量後就讓他留宿於尚書省值房中，這才便宜了阿琛去探望他。
容牧一路走來，見慣了生離死別與算計利用，當然經得住阿琛幾句氣話。不過是前有硯夕與他鬧到無法回轉的地步，難免讓他耿耿於懷，而阿琛的所作所為在這個時候像火星一樣掉在他躁郁的情緒裏，像沸了鍋一樣灼了他的心。
前頭阿琛在紫宸殿對他肆無忌憚地說話，在尚書省值房裏看他昏睡不醒又心如刀絞。
從前，阿琛只聽說過父親忙碌於朝事，如今進了宮才知人心難測，如果父親一病不起，也不知日後誰能維護於他，又或者此次事發，朝臣會如何議論他甫一登位便任性妄為，恐怕不能做好萬民表率，那豈不是又是一樁麻煩？
對他來說，這君位純屬白得，不讓他擔這國之重器，他倒是樂得自在。不過是他擔心父親會為此輾轉反側。
阿琛越發覺著自己混賬，沒有仔細體悟何為“喜怒不形於色”，以致草草傾瀉出那些話。看著案上的碎瓷片，他那幼稚的做法再次讓他如吞苦水，不禁又覺著眼酸了。
在他過度沮喪時，卻能明白，他心裏是只認容牧為親的。
相王府裏，硯夕正輕手輕腳地開了箱籠，挑選著容牧的換洗衣物。她知道他素來愛潔，連衣衫褶皺都會在意，這個時候他心神不寧，想來更不願忍受衣衫不整。
秋日天涼，他卻開始盜汗，足以看出是虛癥為多，而此病因多是身體虛弱、情志失調又或是過度勞累引起。
從前他偶有小疾，算不得身體虛弱，平日裏朝務繁忙也不至於操勞多度，那麽此次害病的原因便是情志失調。
硯夕憶起此前永王之亂後，他也發此癥。不禁反應過來，該是她的拒人千裏與刻意的惡意才讓他有如此大的反應。
念及此處，硯夕百感交集，一雙手就無意識地攥住他的一件緋色圓領袍角，卻忽聽得背後床榻有了動靜。她猛然回眸望去，的確是他醒了。
容牧皺眉平覆時，硯夕已經走近他，輕聲問：“可是亂夢雜踏，身上疲累得很？”
他驚詫地循聲看去，面容卻有些發僵。他明明已經醒了，卻疑心自己在夢中，情急之下，他喊了一聲：“小善？”
聲音沙啞，又帶著甕氣。硯夕又問：“是不是口渴了？”
那是自然。不過容牧沒有繼續言語，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。
硯夕回身行至案前，用指腹觸碰的青瓷茶壺，好在水溫適宜，她隨手倒了水，捧著茶盞折回他跟前。容牧尚是睡眼迷離，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水。
之後，硯夕擱下茶盞，再看他時，他的一雙眼睛依舊攫著她，宛如兩盞小燈，直把她盯得難受。
“又不是沒見過，這麽看人，像是傻了一樣。”
她側過臉去，又想起他脖頸處的潮濕，不用去摸也知他又發了一身汗，既然來了，總不好不管他，只好吩咐人端水入內。
硯夕親自淘著巾帕，仔細給他擦了手臉脖頸，卻是不滿地瞪了他一眼：“不凈面，不梳頭，像什麽話！”
他靠在枕屏上任她忙碌，看著她忙碌的身影，就問：“你嫌棄我？”
硯夕扭身看他又瞪他一眼，手上卻沒停，撈起巾帕，用力擰幹了裏頭的水。
“誰讓你不管我。”
他的委屈就變成了她的委屈。硯夕已經在舒展冒著些微熱氣的巾帕，卻是硬邦邦扔在他懷裏：“既如此，勞駕大王自己動手吧。”
容牧卻摟著那塊濕乎乎的巾帕，悶著頭低低“哎呦”一聲。
前一瞬，硯夕還在氣他貧嘴貧舌沒個正經，此刻已上前扶著他的肩，急問：“怎麽了？哪裏不舒服？”
他見此計奏效，緊接著又捂著胸口，皺眉道：“有些……胸悶。”
硯夕先是扶著他又往枕屏上靠去，又給他順氣，著急忙慌地道：“我哪裏比得上宮裏的醫正，還是叫他們來看看吧。”
他沒說話。
硯夕滿臉慌亂地看他，卻見他似有憋笑之嫌，確認過後，這才意識到被他戲耍，一時氣急，狠推他一把，轉身欲走，反被他撈在懷裏。
“好玩得很嗎？”她背對他而坐。
容牧只問：“你心裏有我對不對？”
硯夕並未答話，反而覺著他這千歲連三歲娃娃都比不得。
“別再惱我了。”
他討好的語調和溫柔的聲音，搗碎了她前頭的恨，只是那恨意卻不是一時半刻能消弭的。
與其說是她心裏有他，不如說是他們認識了這許多年，他在她心裏有了一席之地。眼下他身子不爽利，她做不到落井下石氣死他。
那塊巾帕祛濕了她的手肘，她不耐煩地推開他，撿起那塊巾帕，沖他說：“大王總是耽誤正事。熱水已經備下了，待沐浴完了，身上能輕松些。”
硯夕一通忙碌，終是給他收拾立整，擔心他沐浴後受風，延福堂在秋日裏就提早供了炭火。
他神思不佳，胃口也不好，一日之內也只用了一碗粥並幾口菜，好說歹說又添了兩塊點心。
天黑時，硯夕端著湯藥進來，看他又是昏昏欲睡之態，不免嘆了口氣。
她總是見不慣病病歪歪的人。
放下藥碗，她上前搖醒他，說：“把藥吃了再睡吧。”
容牧迷迷瞪瞪地看向她，乏力之中突然有了失落，繼而又充滿了羨慕。
思及這麽多年來的坎坷與心酸，他五味雜陳。皺著眉用完了藥，他卻沒喊苦，反而是鄭重其事沖她說：“再過幾年，你跟我去益州罷。”
硯夕看他神色堅定，不像玩笑之語，不免納罕，就問：“怎麽想起去那了？”
他突地笑了：“我原本也應該去那的。在京城住了這麽久，莫不是你戀上了這裏不成？”
硯夕又給了他一記白眼，“當”的一聲，她擱下藥碗，沒好氣道：“我真不想理你了。”
他卻又笑了起來，隨即又道：“我如今把話說下，屆時我走到哪，你是要一道陪我到那的。”
硯夕又問：“那阿琛怎麽辦？”
見他神色有異，她悶下頭，有些慚愧又有些遺憾地更正：“我是說，我們走了，聖人要怎麽辦？”
那時阿琛已經長大了，親政後自是應當料理朝事。
容牧不想讓她憂心，他也不想讓自己傷心，更不想讓世人去惡意評判或是指責他當初的決定，於是他只道：“咱們又不是明日就走，再者說，我現在這個樣子，也不適合舟車勞頓。——這偌大的天下，還少得了賢臣忠臣？”
硯夕擡頭，認真聽著他說，偏他轉了態度：“怎麽，我這樣子不值當你心疼，還想要我累死在宮裏？”
硯夕湊到他跟前又要掐他，他躲避過去，硯夕卻不肯罷休，兩人笑鬧一團，新換的衣裳有了諸多無規律的褶子，映著橙黃的燈火，像是夜裏的河流多了碎金一樣。
半月後，容牧雖有好轉，心卻懶怠，除了燕居在家，其餘旁事不論大小一概不理，倒是很配“靜養”二字。
阿琛沒等來容牧進宮公幹，又不便出宮，就讓妮妮代為看望。
本是才到巳時，容牧卻又睡過去了。陳子恒入內稟報時，硯夕擡手示意他噤聲，而後得知是妮妮來了，她心下高興，出屋相見，妮妮還像幼時那樣興沖沖地奔至她跟前。
硯夕佯嗔道：“走路便走路，這個樣子，也不怕人笑話。”
妮妮摟著她的胳膊說：“姑姑不笑話我，誰敢笑話我。”
進了屋，硯夕拉著妮妮左看右看，像是看不夠似的，不禁誇了一句：“果然是長大了，人也越發水靈了。”
妮妮就笑：“姑姑怎不問我回來做什麽？”
硯夕就道：“當日辛苦你進宮去，如今回來，我還能管你做什麽？——別是覺著宮裏拘束，出來尋舒坦的吧。”
妮妮沒擺天子使的架子，只管咯咯地笑，笑著笑著就垮了臉。見此，硯夕也垂了眼。
其實她不用問也知道妮妮所為何來。容牧病了這麽久，不出府門，不問外事，宮裏總不能不聞不問。
原本硯夕沒察覺出有異樣，不過結合陳子恒說他當日臨時趕進宮去，再回來就害了病，尤其她仔細想過容牧突然提及日後要去益州的決定，這才悟到了其中的道理。
事已至此，她無法怨懟任何人，何況她極為在意阿琛，不好也不能去責怪一個被他們隱瞞了事實卻又讓他知情的孩子。
相反，她還要維持些體面。
於是她問：“聖躬是否安和？”
妮妮道：“聖躬安。”停頓了片刻，她續道，“聖人很是想念大王。”
硯夕心中泛酸，而後匆匆忙忙捏著帕子擦了把臉。
“姑姑。”妮妮上前，把從太醫署帶來的藥草和補品推到硯夕跟前，接著說，“姑姑別傷心。這是聖人特意叮囑我帶來的，若非宮禁森嚴，今日不會只我一人回來。”
硯夕點點頭：“我知道他的心。我就說沒有白疼他一場。”
待到硯夕恢覆平靜，免不了詢問妮妮：“他怎麽就知道了這樁秘辛？”
妮妮嘆氣道：“姑姑怎麽想不明白此事的根源？眼下宮裏最不能平心靜氣的人還有誰？”
硯夕眉梢一擡，視線對上了妮妮，兩人眼中皆是擔心。
先帝駕崩，新帝尚未納後，宮裏掌管鳳印的依然是賢太妃，即便她大勢已去，少不得有心腹，只要她稍微用些手段，小小年紀的阿琛豈能是她的對手？
此次容牧一病，硯夕越發憂心阿琛在宮裏的處境。指望賢太妃有所改變恐是枉然，還是提早對她有所轄制才是正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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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, 容牧依然精神不濟，卻不好再留在衙署值房裏，以免朝臣知曉又生是非, 就回了相王府。
那日他匆忙進宮又留在了宮裏，相王府的屬僚已經有了疑心，不過均不敢觸及他的傷疤而已，遂緘默於口，誰料好端端的人進了宮, 卻是病病殃殃地回來，眾人越發奇怪，以探病為由想窺得一二原由, 他卻不見任何人, 甚至也不請太醫。要說他精神思不佳，多靜養也好, 卻是時夢時醒, 睡不踏實, 反而情志更差。
過了一日，容牧依然不見任何人，陳子恒就急在心頭。
宋孺人叫人去宮裏問過妮妮詳由, 妮妮想過，既然她派人來問，必是相王府的人不知情, 因而她不敢胡亂說話，只答她當時在殿外, 並不知曉殿內發生了什麽。
不論是發生了什麽, 眼下看來，並不是什麽好事。
思來想去, 陳子恒只能前往硯夕處，卻又是在清心閣外徘徊良久，終是苦著臉請她去延福堂一趟。
硯夕的言語依然冷淡：“你有什麽難處，大可去找宋孺人，她不能允你的，你也該去求大王。”
陳子恒伏跪於地，聲音哽咽：“大王自打從宮裏出來，就一病不起了。”
他這話有誇張之嫌，卻也少不了真實。再這麽耗下去，容牧真能應了他的話。
硯夕原本就懶得料理王府內宅冗雜的事物，推脫掉後著實輕松了許多，日後她只管活一日算一日，再不管其他人的事才好。然而，驟然聽到容牧身體抱恙，眼神裏還是有了詫異。
“怎會回事？”
眾人正是不知何事，這才由陳子恒來請硯夕去延福堂。硯夕素來聞人生病便心急，又問：“醫正怎麽說？”
“大王說在宮裏看過診了，這次就沒請醫正來府，只是帶回了不少劑藥。”
“這是什麽道理？”硯夕依舊不解。
陳子恒作難地解釋起來：“柳先生看過了藥草，是舒心理氣安神的話。”
容牧這樣做是不想讓人議論是非。可外人不知情不在乎，相王府的人卻不能不留心。
硯夕不清楚容牧存了什麽心思，當下也不便做主去請醫正。她所擔心的是，倘若容牧不好，阿琛怕是會出宮探望，再叫他見到眼下這局面，她面上也是過不去的。
在陳子恒的數次請求下，她起身朝延福堂而去。
這裏的陳設全沒變，均是照著她從前的喜好一一擺放。唯一變化的是榻上昏睡的人。
硯夕的印象裏，容牧有一副好樣貌，玉簪束發，綾羅加身，是個幹凈利索的人，怎的這次卻像是衰老了好幾歲？他前幾日不是才去煩過她？這才幾日不見，他竟有如此變化！
硯夕一時以為看錯了。
仔細看過後，她莫名心慌起來。他進宮後發生了什麽？阿琛還好不好？
此刻的阿琛正悔恨不已，自責不已。那日事發突然，趕上宵禁，幾個金吾不便移動容牧，商量後就讓他留宿於尚書省值房中，這才便宜了阿琛去探望他。
容牧一路走來，見慣了生離死別與算計利用，當然經得住阿琛幾句氣話。不過是前有硯夕與他鬧到無法回轉的地步，難免讓他耿耿於懷，而阿琛的所作所為在這個時候像火星一樣掉在他躁郁的情緒裏，像沸了鍋一樣灼了他的心。
前頭阿琛在紫宸殿對他肆無忌憚地說話，在尚書省值房裏看他昏睡不醒又心如刀絞。
從前，阿琛只聽說過父親忙碌於朝事，如今進了宮才知人心難測，如果父親一病不起，也不知日後誰能維護於他，又或者此次事發，朝臣會如何議論他甫一登位便任性妄為，恐怕不能做好萬民表率，那豈不是又是一樁麻煩？
對他來說，這君位純屬白得，不讓他擔這國之重器，他倒是樂得自在。不過是他擔心父親會為此輾轉反側。
阿琛越發覺著自己混賬，沒有仔細體悟何為“喜怒不形於色”，以致草草傾瀉出那些話。看著案上的碎瓷片，他那幼稚的做法再次讓他如吞苦水，不禁又覺著眼酸了。
在他過度沮喪時，卻能明白，他心裏是只認容牧為親的。
相王府裏，硯夕正輕手輕腳地開了箱籠，挑選著容牧的換洗衣物。她知道他素來愛潔，連衣衫褶皺都會在意，這個時候他心神不寧，想來更不願忍受衣衫不整。
秋日天涼，他卻開始盜汗，足以看出是虛癥為多，而此病因多是身體虛弱、情志失調又或是過度勞累引起。
從前他偶有小疾，算不得身體虛弱，平日裏朝務繁忙也不至於操勞多度，那麽此次害病的原因便是情志失調。
硯夕憶起此前永王之亂後，他也發此癥。不禁反應過來，該是她的拒人千裏與刻意的惡意才讓他有如此大的反應。
念及此處，硯夕百感交集，一雙手就無意識地攥住他的一件緋色圓領袍角，卻忽聽得背後床榻有了動靜。她猛然回眸望去，的確是他醒了。
容牧皺眉平覆時，硯夕已經走近他，輕聲問：“可是亂夢雜踏，身上疲累得很？”
他驚詫地循聲看去，面容卻有些發僵。他明明已經醒了，卻疑心自己在夢中，情急之下，他喊了一聲：“小善？”
聲音沙啞，又帶著甕氣。硯夕又問：“是不是口渴了？”
那是自然。不過容牧沒有繼續言語，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。
硯夕回身行至案前，用指腹觸碰的青瓷茶壺，好在水溫適宜，她隨手倒了水，捧著茶盞折回他跟前。容牧尚是睡眼迷離，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水。
之後，硯夕擱下茶盞，再看他時，他的一雙眼睛依舊攫著她，宛如兩盞小燈，直把她盯得難受。
“又不是沒見過，這麽看人，像是傻了一樣。”
她側過臉去，又想起他脖頸處的潮濕，不用去摸也知他又發了一身汗，既然來了，總不好不管他，只好吩咐人端水入內。
硯夕親自淘著巾帕，仔細給他擦了手臉脖頸，卻是不滿地瞪了他一眼：“不凈面，不梳頭，像什麽話！”
他靠在枕屏上任她忙碌，看著她忙碌的身影，就問：“你嫌棄我？”
硯夕扭身看他又瞪他一眼，手上卻沒停，撈起巾帕，用力擰幹了裏頭的水。
“誰讓你不管我。”
他的委屈就變成了她的委屈。硯夕已經在舒展冒著些微熱氣的巾帕，卻是硬邦邦扔在他懷裏：“既如此，勞駕大王自己動手吧。”
容牧卻摟著那塊濕乎乎的巾帕，悶著頭低低“哎呦”一聲。
前一瞬，硯夕還在氣他貧嘴貧舌沒個正經，此刻已上前扶著他的肩，急問：“怎麽了？哪裏不舒服？”
他見此計奏效，緊接著又捂著胸口，皺眉道：“有些……胸悶。”
硯夕先是扶著他又往枕屏上靠去，又給他順氣，著急忙慌地道：“我哪裏比得上宮裏的醫正，還是叫他們來看看吧。”
他沒說話。
硯夕滿臉慌亂地看他，卻見他似有憋笑之嫌，確認過後，這才意識到被他戲耍，一時氣急，狠推他一把，轉身欲走，反被他撈在懷裏。
“好玩得很嗎？”她背對他而坐。
容牧只問：“你心裏有我對不對？”
硯夕並未答話，反而覺著他這千歲連三歲娃娃都比不得。
“別再惱我了。”
他討好的語調和溫柔的聲音，搗碎了她前頭的恨，只是那恨意卻不是一時半刻能消弭的。
與其說是她心裏有他，不如說是他們認識了這許多年，他在她心裏有了一席之地。眼下他身子不爽利，她做不到落井下石氣死他。
那塊巾帕祛濕了她的手肘，她不耐煩地推開他，撿起那塊巾帕，沖他說：“大王總是耽誤正事。熱水已經備下了，待沐浴完了，身上能輕松些。”
硯夕一通忙碌，終是給他收拾立整，擔心他沐浴後受風，延福堂在秋日裏就提早供了炭火。
他神思不佳，胃口也不好，一日之內也只用了一碗粥並幾口菜，好說歹說又添了兩塊點心。
天黑時，硯夕端著湯藥進來，看他又是昏昏欲睡之態，不免嘆了口氣。
她總是見不慣病病歪歪的人。
放下藥碗，她上前搖醒他，說：“把藥吃了再睡吧。”
容牧迷迷瞪瞪地看向她，乏力之中突然有了失落，繼而又充滿了羨慕。
思及這麽多年來的坎坷與心酸，他五味雜陳。皺著眉用完了藥，他卻沒喊苦，反而是鄭重其事沖她說：“再過幾年，你跟我去益州罷。”
硯夕看他神色堅定，不像玩笑之語，不免納罕，就問：“怎麽想起去那了？”
他突地笑了：“我原本也應該去那的。在京城住了這麽久，莫不是你戀上了這裏不成？”
硯夕又給了他一記白眼，“當”的一聲，她擱下藥碗，沒好氣道：“我真不想理你了。”
他卻又笑了起來，隨即又道：“我如今把話說下，屆時我走到哪，你是要一道陪我到那的。”
硯夕又問：“那阿琛怎麽辦？”
見他神色有異，她悶下頭，有些慚愧又有些遺憾地更正：“我是說，我們走了，聖人要怎麽辦？”
那時阿琛已經長大了，親政後自是應當料理朝事。
容牧不想讓她憂心，他也不想讓自己傷心，更不想讓世人去惡意評判或是指責他當初的決定，於是他只道：“咱們又不是明日就走，再者說，我現在這個樣子，也不適合舟車勞頓。——這偌大的天下，還少得了賢臣忠臣？”
硯夕擡頭，認真聽著他說，偏他轉了態度：“怎麽，我這樣子不值當你心疼，還想要我累死在宮裏？”
硯夕湊到他跟前又要掐他，他躲避過去，硯夕卻不肯罷休，兩人笑鬧一團，新換的衣裳有了諸多無規律的褶子，映著橙黃的燈火，像是夜裏的河流多了碎金一樣。
半月後，容牧雖有好轉，心卻懶怠，除了燕居在家，其餘旁事不論大小一概不理，倒是很配“靜養”二字。
阿琛沒等來容牧進宮公幹，又不便出宮，就讓妮妮代為看望。
本是才到巳時，容牧卻又睡過去了。陳子恒入內稟報時，硯夕擡手示意他噤聲，而後得知是妮妮來了，她心下高興，出屋相見，妮妮還像幼時那樣興沖沖地奔至她跟前。
硯夕佯嗔道：“走路便走路，這個樣子，也不怕人笑話。”
妮妮摟著她的胳膊說：“姑姑不笑話我，誰敢笑話我。”
進了屋，硯夕拉著妮妮左看右看，像是看不夠似的，不禁誇了一句：“果然是長大了，人也越發水靈了。”
妮妮就笑：“姑姑怎不問我回來做什麽？”
硯夕就道：“當日辛苦你進宮去，如今回來，我還能管你做什麽？——別是覺著宮裏拘束，出來尋舒坦的吧。”
妮妮沒擺天子使的架子，只管咯咯地笑，笑著笑著就垮了臉。見此，硯夕也垂了眼。
其實她不用問也知道妮妮所為何來。容牧病了這麽久，不出府門，不問外事，宮裏總不能不聞不問。
原本硯夕沒察覺出有異樣，不過結合陳子恒說他當日臨時趕進宮去，再回來就害了病，尤其她仔細想過容牧突然提及日後要去益州的決定，這才悟到了其中的道理。
事已至此，她無法怨懟任何人，何況她極為在意阿琛，不好也不能去責怪一個被他們隱瞞了事實卻又讓他知情的孩子。
相反，她還要維持些體面。
於是她問：“聖躬是否安和？”
妮妮道：“聖躬安。”停頓了片刻，她續道，“聖人很是想念大王。”
硯夕心中泛酸，而後匆匆忙忙捏著帕子擦了把臉。
“姑姑。”妮妮上前，把從太醫署帶來的藥草和補品推到硯夕跟前，接著說，“姑姑別傷心。這是聖人特意叮囑我帶來的，若非宮禁森嚴，今日不會只我一人回來。”
硯夕點點頭：“我知道他的心。我就說沒有白疼他一場。”
待到硯夕恢覆平靜，免不了詢問妮妮：“他怎麽就知道了這樁秘辛？”
妮妮嘆氣道：“姑姑怎麽想不明白此事的根源？眼下宮裏最不能平心靜氣的人還有誰？”
硯夕眉梢一擡，視線對上了妮妮，兩人眼中皆是擔心。
先帝駕崩，新帝尚未納後，宮裏掌管鳳印的依然是賢太妃，即便她大勢已去，少不得有心腹，只要她稍微用些手段，小小年紀的阿琛豈能是她的對手？
此次容牧一病，硯夕越發憂心阿琛在宮裏的處境。指望賢太妃有所改變恐是枉然，還是提早對她有所轄制才是正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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